【清明祭.天下归心】【越苏】空棺



空棺

(上)

汀丰镇有条十里巷,说是十里,巷头走到巷尾,不过吸溜一碗馄饨的功夫。

镇上的人平日里除非有紧要事,多半是不愿意来这的。 巷尾那青石板路上,有一古树苍劲,拔地而起,枝桠蔓蔓。

树荫笼罩下是一不起眼小店,门口常堆放些木料,无招无牌,等人走近一看厅堂内摆放的那一口口棺木就明白了,这是个棺材铺。

这一日恰逢清明,却无细雨纷飞,而平日鲜少人踏足的窄巷,今日也不复死寂。只因镇上的人都涌到这儿,来祭拜那古树了。

不过这古树因何能在清明收些凡俗莫名的香火,就无从得知了。

一只鹤停在树顶,伶仃的站了一会儿便飞走了。树下忙着焚香供奉的人没注意到,王屠夫家刚及笄的女儿却注意到了,她转过身想对母亲说见到了鹤的事情,却看到了一个着紫纱衣的身影,霎时便忘了言语。

是他!

那人正在棺材铺堂屋口仔细的雕刻着手里的东西,大概是一柄剑,王姑娘看不太懂他雕的是什么,她只看到他垂下头,笔直的鼻梁旁,紫色的发带被风带得飘起。她母亲见她含羞带怯的直往棺材铺瞧,立时狠狠拍了下她手背,要牵她走。

也许是感应到了这边的动静,那人抬头望来,王姑娘心头一紧,暗地里偷偷摸摸好不容易打听到的名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陵越大哥!”
陵越看她一眼,不能明白似的,只好客气的点点头,随即起身往后屋去了。

陵越带着木剑进了后堂,穿过了天井,走到最里边的屋子,推了木门进去。

屋子正中央摆放着一纯黑棺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厚重的棺椁竟是悬空的,离地面仅一存有余,底下一丛蓝火烈烈烧着。棺椁上还立着一灯,灯火如豆。

陵越盘腿打坐,往木剑里送着真气。过了好一阵他才捧着剑站起身来,面色发白,把剑小心翼翼地放入棺椁中。

灯火似乎亮了些,又似乎没有,陵越盯着灯看了又看,过了好长一阵后,才转身出了房门。

天井里这会儿有人在晒太阳,陵越见了,很恭敬的叫了声,“瞿伯。”

“第几把啦?”瞿伯嗓音沙哑,微眯着眼问。

“就差最后一把了。”陵越答。

“过来坐。”瞿伯见陵越站在一旁,抬手招呼他过来,打量完他脸色,似乎有点不放心,淡淡道:“你小子,身体没什么问题吧?”

“无碍。”陵越摇头。

瞿伯见他的样子,在心里微微叹息一声。当初这人一声不吭地在自家门口跪了半月,就为了求自己出手帮他聚魂,已在这无名的小镇上待了十几年,这人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捧着一把剑千里迢迢的赶来,说是上头有那人残留的魂魄。自己也不知哪里被这小子说服,竟答应帮他行这逆天之事。

也许是见到隆冬风雪里跪着的笔直雪人那一刻吧。唉,世间执是一说,情是一说,都叫人苦。

眼前的青年,真是执念得深了。“灯火旺吗?”瞿伯问。

这次陵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低下了头。

抬起拐杖敲了敲地,瞿伯道:“我丑话儿可是早说在前头儿了,这事儿悬得很。”

屋外忽有击锣唢呐声,很长很闹的一阵过后,一切重归寂静,有人低声答道,“只要他能回来。无论什么陵越都愿意一试。”


“那好吧。这最后一剑,需取段南海蛇岛上的椿树,此行险阻,好自为之。”

 

如此又过去小半年,陵越归来时,镇上秋意已很浓,巷子那棵苍然古树像被灼烧过一般,只剩下干枯的枝干,陵越心一沉。他踏进那个熟悉的小院时长靴尚带霜露,而小院已人去楼空,陵越大惊,急忙忙进了安放棺椁的那间屋子查看。

屋子应该被瞿老下了结界,陵越解了阵进去。

蓝莲业火还燃着,灯还亮着,火光似乎更大了。

幸好。陵越松了一口气,随即像被抽空了一样倚在门边,他静静站了一会儿。
一只纸鸽叼了封信在他面前张开,信上写道:“万事具备,只欠椿木,你若拿到了就照老法子弄进棺木里去。成不成,看造化。老瞿我出门云游去了,江湖不见。”陵越刚看完,纸鸽和信就自己焚烧尽了。

日头懒懒的升起,外面是满院子的黑漆漆棺木,里头是一方毫无动静的棺椁,陵越一个人背着那截椿木站着,那盏还燃着的魂灯,似乎是除了他以外唯一的活物了。陵越朝它走去,伸出手搭在上头,冷的。

“屠苏......”他喃喃道。

把雕刻好的椿木和其余八十柄木剑在棺中放好,焚寂剑也安详的置于其间,陵越盖上棺,就地不眠不休地打起坐来。

日子很静,像溪流浅浅,从脚背无声淌过。陵越想起从前打坐辟谷,到底抵不上屠苏端来的饭食诱惑,便在那人端坐一旁的陪同下吃了。

一日过去。

又一日过去。

一月过去。

又一月过去。

漫长的,独自的打坐。

芙蕖从天墉城来寻陵越的时候,见到一动不动守着棺椁的陵越,陵越抱着盏灯在怀里,陵越神情萧瑟。芙蕖鼻子猛地一酸,险些要掉下泪来。

”师兄...”芙蕖叫陵越。

陵越睁开双眼,见是芙蕖,朝她微微点点头,并不说话。

芙蕖喉头哽咽,忍不住道,“师兄,你别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陵越闻言低下头。

“师兄,屠苏回不来了!你还不肯承认吗?”芙蕖喊道。

“你回去吧,时候到了我会回天墉城的。”陵越淡淡道。

芙蕖无奈的走了。

芙蕖走后,陵越用额头抵着魂灯,一个人自言自语,又叹又笑。

____“万里山河还不曾一起去过呢。”

____”再等等吧。再等一等。”

____”等不到的话,师兄便不惊扰你安息了。“

 

这日夜半,地面轰然一声巨响,镇上西南角突然火光大作, 睡梦中的人们被守夜人警示的梆子声惊醒,纷纷夺门而出。

陵越在屋里听得外面响动,便想去一探究竟。

到那儿一看,竟是一巨石从天而降,砸到了镇上大户人家前院里,院子便起了火来,幸而发现的早,内里的人都从半坍塌的偏门逃了出来。

现下镇长正指挥人手灭火,避免火势蔓延。见火势已控,陵越转身便想回到棺材铺。忽听一佝偻老者抚须望天道:“咄咄怪事,这守魂的鬼将星竟掉下来了……”

陵越心里莫明一跳。
他身形一动,转眼间人已到了院落,他推开门一看,不由屏住呼吸。

只见屋内魂灯大亮,诺大的棺椁在半空中旋转起来,棺内砰砰作响,似乎是击打之声。

陵越心急的站在一旁,不知此时能做什么。棺椁转了一阵,自动停了下来,接着重重的落在了地上,带起一阵尘土,里面的动静消失了,魂灯暗了下来。

一切重归寂静。

陵越瞪着眼睛等了一阵,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他走近去推棺盖,打不开,他带上法力去推,推不开。

蓝莲业火灭了,魂灯灭了,屋子里只有遍地月光,陵越突然觉得全身血都冷了,他内心几近癫狂欲吼,嘴里却一声也喊不出来。

身体里积压的气闷仿佛到这一刻才齐齐鼓胀起来往脑门冲去,陵越身子一软,整个人如雨后倾颓的小山一样,倒在了地上。

陵越是在一片柔软温暖中醒来的,他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红色,有个人铺散着一头墨发,见他睁眼,凑过来直勾勾的盯着他,那人凑得极近,陵越疲惫地微眯着眼,看清后猛地睁大了双眼,“屠苏!”他声音都颤抖起来。

那人见他抓着自己双臂神情激动,便用手指了指自己,疑惑道:“屠苏?”

陵越没接着说话,只大力把他往怀里一揽。这个怀抱,他等的太久了。

这感觉太不真切,陵越犹坠梦境。

接下来他还真是又坠入了梦境,似乎是身体过度疲劳,又似乎是一下子放松后的无力,陵越头一歪,睡过去了。

院子顶上方不远处的一片浮云里,有人立在云头朝里观望了一会儿嗤道:“世道变了,瞿老树竟做起了善事,落得个自己灰飞烟灭的下场,他倒是真舍得。”

另一人听他嗤嘲,半天没言语,只是看着屋子里一沉睡一呆坐的身影,过了一会儿道:“走吧。”

另一人听他语气,犹疑不决,“可是鬼君……”

鬼君扫了他一眼,眼神甚是凌厉,“毋需多言。”

“是。”


(下)

 

陵越站在岸边,看着河里拿着焚寂捕鱼的人哭笑不得。“屠苏!回岸上来!”陵越冲河里的人喊,见他头发又散落了一肩,直起身的时候已湿了大半。

 

屠苏见陵越喊他,虽不情愿,还是拿着剑乖乖的回岸上了。“师兄。”他一手提着剑,另一手还提着一只肥大的江鲫,看着陵越,有点不好意思似得,像犯了错等挨训的孩子。裤管挽着,露出了白且伶仃的脚踝。

 

“这天气阴湿泛冷的,怎么又跑河里去了。”陵越有些急,一手递过屠苏仍在岸边的外衫,让他穿上,另外只手把屠苏的剑和鱼接了过来。

屠苏赶紧穿衣服,陵越蹲下身去,替他把裤腿拉好。屠苏低下头看陵越的发旋。

”下次不准再到这河里了。“陵越站起身来,搬出了一贯大师兄的正经脸色。

屠苏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终于还是没说,只应了一声,”恩。“

”回去吧。“陵越道。

夜色慢慢从天边渗了过来,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慢慢的往回走。

河岸边有一船家,见过屠苏来过几次,远远见屠苏提溜只江鲫,便高声道:”公子,又捉到啦?记得多放姜丝!又鲜又祛寒!“

屠苏走近了连声应是。陵越在后头看他,嘴角带笑。
用晚膳的时候,屠苏亲自下厨炖鱼,他端着鱼汤放到陵越面前,献宝似得,催促他喝下去。陵越拿了调羹尝味,”好喝,你也尝尝。“说完便去拿屠苏的碗,屠苏死活不让。陵越纳闷了。

过了小半会儿,屠苏才讷讷说道:“阴天,师兄腿疼。”

陵越默然。腿上的伤是去蛇岛取椿木的时候弄得,平日里无事,只是阴雨天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疼,不修仙只会些术法,只有这时候陵越才会偶尔感叹一下肉体凡胎的不便之处。有次屠苏瞧见陵越敲腿,便问为什么,陵越不想让他担心,随口开了句玩笑,说是老寒腿,没曾想屠苏却记心上了,殊不知此寒非彼寒。

鱼汤的热气阵阵,都扑在陵越脸上。陵越没再说什么,低着头,一口一口的,把汤喝完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屠苏照例爬进屋里的那口大棺木,只因他借木还魂后,肉身尚不稳,夜晚要回到这有咒加持的棺椁里睡上半年才行。师兄上山猎了好几只狐,制好了裘被后铺在棺木里,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些。
陵越自己则在房间角落里支了一张简易的卧榻,就如同从前在天墉城一般,两人同宿。

“师兄。“屠苏突然叫陵越。

”怎么了?“陵越脸朝着屠苏方向问,即使除了厚重的木板什么也看不着。

屠苏叫了一声就没说话,他从棺椁里出来,抱着枕头走到陵越床边,”师兄给我说说从前的事吧。“

陵越掀开被角,“地上凉,快上来吧。”

屠苏立刻眉开眼笑的爬上了床,陵越看见屠苏的笑,有点晃神。他这个师弟,因身负煞气,从小就性子闷,有什么事都积压在心里,即使是自己一手带到大,从前也是不曾有如孩童般这样和自己撒过娇的。他一人下山,孤伶伶的,被卷入那么多是非里,什么事都要自己扛着,从来都是那样一个温吞的性子,以至于最后去不周山前,为了不让别人担心,也不曾吐露分毫。

 

自从刚还魂以来,屠苏对从前的事都模糊了,只像雏鸟一样越来越亲近信任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陵越心里反而隐隐约约觉得,这样的屠苏是十分好的。他帮屠苏把棉被拉高盖好,低声给他讲些从前的事,尽量避开那些沉重的过往,陵越只说些两人一同长大的事。

屠苏听着陵越沉稳的语调,全身放松下来,过了不久就睡着了。

 

陵越起身把屠苏横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棺椁里。陵越站在一旁,借着灯火昏黄的光看他,屠苏睡得很沉,从前眉宇间的淡淡愁绪一扫而光,他睡得那样安稳,仿佛这世界的风雪再不能惊扰他半分似的。陵越这样看着他,心头隐隐酸涩,又仿佛泛着甜气。陵越伸出手来,去轻抚屠苏的眉骨。

 

如果有人能看得到陵越那时的表情,大概立时就会懂得什么叫柔肠百转吧。

 

第二天陵越起身的时候,见屠苏又披头散发,便让他过来自己帮他扎。两个大男人临时住的地方,也没安置铜镜什么的,陵越坐在青石阶上,屠苏局促的坐在小木凳上,两人在酥松的阳光笼罩下,一个为另一个束发。

 

”师兄,我连头发都不会束了,是不是比从前笨?“屠苏忽然有些懊恼。

”没事,师兄在呢。“陵越替他扎上发带,嘴角含笑着回答。

”今日仍要练剑吗?“屠苏仰着头问。

不知怎么的,陵越触到屠苏的眼神,心跳猛得漏了一跳,”别乱动,好好的,都乱了。“陵越扶正他脑袋,斥道。”剑是肯定要好好练的,以后肯定用得上。“

 

”以后?“屠苏发问,”以后要去做什么?“

陵越闻言停了一下,”这些过段时间在说。“

屠苏便没有再问。

 

于是屠苏在庭院练剑,陵越在一旁打坐。今日陵越有些心绪不宁,他想起天墉城几次来信催他回去,又想着方才屠苏问的那句以后。

 

以后怎么办呢。陵越苦恼。

这样的屠苏,可以带回天墉城吗。而自己,真的想回去继续当天墉的掌教吗。陵越看着练剑的屠苏,他身姿挺拔,像风中刚落成的新竹,那时在千觴身后没有见到他的巨大恐慌和痛彻心扉依然让陵越记忆犹新,从前那慌张和痛里究竟参杂了什么心绪,陵越不懂,直到现在看着眼前活生生完好的人时,那些心绪才如同退潮后露出的礁石一样,让陵越自己看了清楚。

 

回到天墉,他们两人要怎么办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陵越突然心惊,强装镇定的回到屋内去了。

 

陵越一人也不知待了多久,屠苏突然推门进来,两手还提着两桶热水,“师兄,我烧了热水,你洗澡吧。”

“哦。”陵越走过去接,转身发现屠苏还没走,便也站着不动。

“师兄,你怎么不洗?”屠苏见状问道。

陵越心绪如乱麻一般,摆手让屠苏出去,说这次不用屠苏搓背。

屠苏只好关了门,立到门外,心头有些委屈。

等这晚上屠苏也洗完澡后,他披散着长发,也不擦干,略有些赌气似得,坐在矮凳上。见陵越在床上闭目静坐,也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心内烦闷不由更甚。

屠苏自打还魂后,身边只有陵越一人,而陵越待他的好,虽懵懂如他也是能感受到的,在屠苏看来,今日倒像是第一次两人出了嫌隙似的,屠苏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慌张,是那种害怕被遗弃的慌张,由于他不知道怎么办,这慌张里便参杂了些寻不到出路的怒气。

 

他看着陵越,越看,这怒气越甚了。

他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朝陵越走去,猛得把人扑倒,对准陵越的脖子,狠狠一口便咬了下去,陵越被屠苏突如其来的一扑一咬,疼得嘶了一声,透过怀里温热的躯壳和慌乱的心跳,陵越感觉到了屠苏的不安,他没有推开他,而是紧紧抱住了屠苏。

 

屠苏见陵越把自己搂得更紧了,心里的气闷,不由自主的去了大半。“师兄,别不理我。”屠苏头埋在陵越怀里,闷闷的说。

 

陵越轻拍屠苏的背安抚,过了很久他才出声:“屠苏。”

“恩?”

“你还记得今天问的,以后要怎么办吗?”

“恩。”

“师兄从前答应过你,要带你踏遍万里山河,行侠仗义,你现在还同我去吗?”

屠苏想了一会儿,“只要和师兄一起,去哪里都好。”

 

”恩。”陵越抱紧失而复得的眼前人,在他眉骨落下一个吻,”一起去。“




















——“爱同道百折千回不知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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