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屠苏扯着陵越宽大的衣袖朝前走，陵越从后头看他。

他的发髻散乱，今晨费力束上的皇子玉冠在姆妈跖英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屠苏回过头冲他笑，额头上一块凸起红肿，想来拜见如妃时又出了什么事端。

“带美人...看吐沫！鱼!”他似乎很在兴头上，拉着陵越疾行在漫漫回廊，身后的二三宫人碎着步子跟行。

穿过那些厚朴阁台，重檐角楼，陵越觉得头顶青空骤然开阔起来。

不远出就是宫门，过了这道高砌宫墙，再过去就是都城人声鼎沸的市井，街上有耄耋垂髫，妙龄青葱，鲜活花树。

陵越反手牵了屠苏，脚步急了起来。

身后的宫人朝守门的将士亮了宫牌，陵越屠苏如一阵风般穿梭了过去。

宫门前的依仗浩荡，马声低嘶。随从的宫人低头整齐的候在官道。

依仗的前头，站着一男一女，黑色大氅上清楚纹着些蟒爪凤翅。

两人身量无差，女的一身劲装，长发束起，手里握着根马鞭。男的遵循百里族编辫披发的习俗，一双不露声色温和的眼。

是芜霓公主和三皇子百里炀。

官人上前禀报,百里炀不在意的摆摆手，芜霓公主的脸色有点沉。

公主轻撇了一眼陵越，又看一眼冲着陵越傻乐的屠苏，骂了一声，”废物！“说完她马鞭一扬，纵身上了一匹红棕大马，绝尘而去。屠苏本来还望着陵越，待听得那马声高昂，彷佛被什么惊扰了一般，全身都瑟缩了一下。

 

这一切都收入了三皇子百里炀的眼底，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目光越过陵越，好声好气道对身后异常安静候着的姆妈跖英道，“准备了车驾，姆妈伺候五弟上软座罢。”屠苏没抬头看他，只是微微往旁边避了一下。百里炀不以为意。

见屠苏拉着陵越上了马车后，他才从容的坐上位列依仗第一的车驾。

礼数周全，担得上贤王一说。

马车内，陵越看屠苏编那只他学不会的蚂蚱，陵越低头看屠苏额角的红肿，在屠苏白皙的脸上异常刺眼。凑近了闻，有药草的清香，是上过药了。

姆妈跖英捧着玉冠坐在角落，低低地喘气，脸色异常灰败，她看着认真摆弄手中编草的皇子屠苏，眼神里带着很大的哀伤。

陵越和她眼神对上，不由得一愣。跖英叹了一口气，似乎懒得和他费什么话，闭目假寐去了。

马车行的急。

陵越掀起帘子的一角，是都城熟悉的街道。过了丝绸庄，过了那些吃食店，再过捏糖人卖水灯的小铺，殊文楼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瞬间坐直了身子。

方才阁楼上那一闪而过带斗笠的黑衣人？陵越赶紧探出头往后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失望的坐了回去。

草药的清香贴近他，他低头一看，屠苏正举着手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姆妈还在似乎真睡过去了，陵越下意识的想把屠苏出血的手指含到了嘴里，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时候又嫌恶的扔开了屠苏的手，从屠苏怀里拿了丝巾，胡乱的给他扎上了。

“嘿嘿~美人~”屠苏笑，笑的傻气毕现。

陵越不理他。

还不如安静编蚱蜢呢。

陵越没好气。

车驾很快到了万寿寺。

 

 

方丈领着众僧人恭候在了寺外，三皇子和公主上了香后就要进大殿祈福，闲杂人等全候在了大殿两丈高阶下，屠苏仍执意要拽着陵越同去，芜霓公主当着方丈的面不好发作，只回头望远处近侍手上拿着的马鞭。她刚要出声，三皇子出声道：“芜霓，佛门之地莫要喧哗造次，让五弟在后殿歇着，你我二人进去祈福便是。”

 

于是五殿下屠苏和陵越被单独安置到了后殿。

 

屠苏沮丧的很，他嘴里不停念叨，“鱼，鱼......”在后殿的屋子里不停地踱步。

陵越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万寿寺从前年节陵越也随父亲来拜过，这里除了独得皇室和贵胄青眼外，为世人所称道更多的恐怕是皇家亲赐的西域进贡的大琉璃缸，请了许多西山华莲池的”仙鲤“养着，摆放在大殿佛前中央。

 

“什么仙鲤，尽是些弄虚作假的玩意儿！”那时自己不以为然，还被陵子胤呵斥了一顿。

什么鱼不鱼的，小傻子，当我稀罕啊。

陵越掏出屠苏编了一半的蚱蜢塞给他，屠苏接着嗫嚅了几句，倒也不出声了，平静下来，乖乖编蚂蚱去了。

 

 

约莫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陵越百无聊赖。

 

室内点了檀香，壁上挂了很多卷佛经，陵越索性站起身，近前去看。

他盯着看了半晌，突然一阵木门转动的声响，他还来不及后退，就被一双布满伤疤的手拖进了黑暗里。”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他耳旁，陵越停止了挣扎。

 

殿内的屠苏抬头就发现陵越不见了，他急了起来，嚷嚷的跑了出去，绕到大殿里去了。

 

后殿的暗门内，那人低声交代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进宫之事早有安排。

且留在五殿下身边，切记便宜行事。

对大业有助，下步如何，届时自有人知会。

 

 

高阶下候着的小僧眼尖，师兄了空怎么平白从后殿冒出来往饭堂去了？咦，傻皇子跑到正殿去了？他也没多想，继续等着这场祈福的结束。

 

五殿下真有孝心啊，芜霓公主都早早出来了，他还在里头待着呢。

 

小僧在隆冬里猛的打了个喷嚏，心内哦弥陀佛一声，以后切不可再偷懒，勤加习武，强身健体方为上道。

 

陵越正打算从暗门里离开，突然听到三殿下的声音传来。他才注意到这暗门内有一小束微弱的光从大殿的方向透了过来，他凑上前看。

 

这个位置应该在正殿大佛的腿上方。

 

陵越听得三殿下唤了好几声，“五弟......”尾调拖得长，不知怎么的，让人毛骨悚然。

 

屠苏嚷着美人闯入大殿时见只有百里炀一人在殿中，本能的就想往后退，谁知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百里炀还是如同往日般温和笑着，只是牙根咬得有些紧。他一边手攥着屠苏手的腕，一边手去碰屠苏额上的伤处，”啧啧，瞧瞧，我们五弟多可怜...”

 

屠苏惊恐的看着他，一个劲的往后退，百里炀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放“仙鲤”的鱼缸处，笑道：“拜见母妃时你不是嚷嚷着看鱼么，来啊，现在让你看个够！”

 

说完他脸色一变，揪着屠苏的头发往鱼缸里按去。

他面无表情的按住屠苏挣扎的手脚，觉得差不多了就把他捞出来，见屠苏大口喘了一气后又把他往水里按。

 

殿内只余屠苏被水呛咳的声音和沉闷的扑水声。

 

殿里檀香袅袅，满座神佛，宝相庄严，慈悲的俯视着一切。

 

待到了百里炀亲点上的长寿香熄灭了，百里炀才把屠苏从水里拖出来，紧紧盯着屠苏的脸，不想放过任何细微的表情。

屠苏瘫坐在地上，低着头头呜呜的哭，其中没有冒犯，没有愤怒，没有仇恨。

 

百里炀失望了。

 

”百里屠苏，你就继续装吧！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甩下这句话，他大踏步的离开了大殿。

 

陵越头皮发麻，静静的站在暗室里观察屠苏。

 

屠苏低着头，陵越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还在低低的哭。

 

”呜呜呜...”他拿袖子摸脸，一袖子的水。

他拿袖子挡住了脸，哭声停了一阵。

半晌后，他垂下手，面上的神情一如寻常，木然又傻气。

他哭道：”呜呜呜。“

 

陵越从暗室退了出去。

 

百里炀出了殿和方丈寒暄了几句。走前对身后的人轻描淡写道：”去寻了跖英来，五殿下方才贪玩，掉鱼缸里去了。“

 

陵越去寻屠苏，宫人搀着屠苏。

 

屠苏在青白天光下瑟瑟抖着身子，他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冻成了紫色。他看向陵越，陵越等着他的那句美人，他好迎上去。

 

这次屠苏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移开目光了，他低哭，”嬷嬷，嬷嬷。“

陵越僵在了原地。

 

芜霓和百里炀早离开了，屠苏在风里冻着，陵越在身后看他。

 

过了好一会才有个小太监急急跑来，“跖英晕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