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苏】天子

 

 

 

好了,我们接下来要说一桩旧事。

 

 

 

故事的开端是大晏元和十二年,这一年除了王都十五岁的皇子因意外变成了傻子以外,百事顺通,无灾无难,是喜乐的一年。

 

 

 

百姓们看上去无疑是容易驯服的,居家安乐饱食无忧的生活让他们接受了大晏这个始于马背的异姓王朝。那些诸如非我族类的真知灼见,更适合有傲骨的士族去说。而这些士族挺直脊梁毅然南渡,大部分不是在饥寒交迫中丢送了往日荣光,就是被冷硬的河与泥掩埋了尸骨,更别提后头的追捕和血洗了。

 

 

 

然而对生活在长河另一端的晏朝百姓们来说,这一年是喜乐的。他们照旧行走在昭昭日光下,顺应四季轨迹劳作,争取接受天地馈食,在哪一片国土上或苍穹下都似乎影响不了他们。

 

 

我们这个故事的主角之一,此时正在元和十二年的瑞雪里跪着。他的父亲陵子胤,没有追随一片赤忱的南渡大军而去,而是选择留在晏朝的翰林院里供职。

 

 

这人有无傲骨,做了降臣心思几何,还尚不能得知。我们只知道这刻他饮了些热酒,端坐在加了厚毯的梨花木椅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描一幅墨荷。

 

 

陵越和他隔了一扇门跪着,天地昏茫成一片,雪仍旧下着,雪已经积的很高,纷扬地落在跪着的人没被屋檐遮住的暗色袍角上,积成了一小堆白色。

 

他的背一直挺的很直。

 

 

酉时将逾,华灯初上的时候,门才吱呀的打开,迎面的热气让陵越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仆从站在一旁低声恭敬的请他进去。起身的时候他趄咧了几下,旁边的人见状想上前搀扶,他微挪了下身躯,避开了。

 

 

正屋的炭火烧的很旺,他父亲在厚重的桌后描着画,没有抬头,姿势也没换。陵越走过去跪好,木门在他身后发出几声尖利的响动后又合上了,屋内只余下了父子二人。

 

 

没有人开口。

 

陵越低头看毡子上的纹路,它们密密麻麻的铺陈开来,几番纠缠后织成了形容凶狠的兽类,猩红舌头在獠牙后搅翻着,仿佛正吞噬着什么。这是百里族人的图腾信物,现在也理应是晏朝人该膜拜之物。陵越顿了一下,厌恶的移开目光。

 

 

豆大的汗沿着他额角坠落,从午时跪到现在,这样的风雪隆冬,再怎么身强体健也经受不起,他心口烧的厉害,头昏脑胀的,仅凭着一股倔劲撑到现在。

 

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才有人开口。

 

“可知今日为何有此一罚?”陵子胤收了笔,落到了青瓷的笔架上啪嗒的一声响。他年近不惑,皱起眉的时候额间皱纹已经很重,那些皱纹在他原本俊朗的脸添上沉郁之色,让人不好亲近。

 

 

“孩儿不知。”陵越的手在两侧无意识紧攥着,平静的回答。话音刚落,一个砚台朝他脸砸来,剧痛从眉间炸开,蔓延至颅骨,这股通让他觉得整个脑袋都发起热来,他咬着牙抬手去按被砸中的地方,抬头和他父亲安静对峙。

 

 

他看得狠,灯火倒映在他双瞳中,像要整个燃烧起来。陵子胤见他这番形态,心里怒火不由更甚。“你会不知?!你昨日上殊文楼说什么去了?竖子无状,你当朝堂之事,容得你一黄口小儿置喙?!”

 

 

陵越立刻不甘示弱的反驳道:“我不过与友人酒桌上小酌谈笑,何来议论国事一说,父亲公事繁重,怎有空管孩儿闲事?”

 

 

“好一个谈笑!”陵子胤气极,”你以为那殊文楼是什么地方?人多口杂之地,由得你随随便便谈笑?眼下陵家举步维艰,可知因你几句无知笑谈会招致多少祸害?你还不反省,还不认错吗?“

 

 

“呵,陵家。“陵越对着陵子胤,慢慢露出个讽刺无比的笑,他扯起嘴角,一字一句道:”父亲归顺了晏朝,还改了姓,您对今上,可谓是忠心耿耿了,陵家有您看护,怎会举步维艰?“

 

 

当年林子胤未举家南渡,在归顺了晏朝后,还受了皇帝百里玄枵赐姓,改林为陵,人人以为皇帝此举是有心提拔,此后陵子胤必能官运亨通,谁知他在晏朝翰林院里不声不响的,一做就是十余年,没什么大作为,却也让人挑不出大错,出奇的在朝堂上存活下来。

 

 

 

那些个瞧不起他当降臣的,平日得了闲,便吐着唾沫星子,在背后用些不忠不义苟且偷生之说指着他脊梁骨骂。陵子胤听那些话,只闭口不语,如同从未听闻一般,不急不怒。

 

 

而陵子胤今日亲耳听养了十五年的儿子对他说这些话,不亚于诛心之语,霎时脸色一片泛白,“你…..你你,孽障!不孝子!“他猛的从木椅上站起,抽出案上的藤鞭,往陵越身上劈头盖脸的抽去。

 

 

门外的仆从听得响动,立刻不管不顾的推了门进来,跪成一片替陵越求饶。

 

 

头发泛白的老管家见陵子胤怒急之下没有章法,藤鞭在陵越身上起起落落,手劲之大,竟真有往死里打的意思,陵越衣裳裂了好几道大口子,血丝从皮肉里渗了出来,触目惊心。

 

管家一时情急,忙冲上前去用佝偻身躯死死拦住陵子胤,”老爷,饶了少爷吧,他还不懂事,您和他置什么气?“ 

 

“他不懂事?”陵子胤怒哼一声,“只怕懂太多了,要将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才称他的心呢!你让开,今天非打死这不孝子!”说完又欲扬鞭。

 

柳管家见陵越疼得满身满脸汗还是不肯求饶,状似无意的在他后颈一碰,陵越立时眼一闭,无声无息地瘫倒在地上了。柳管家紧紧抓住陵子胤的藤鞭,一双浑浊老眼里全是沉痛,哀切道:“小少爷今天跪也受了,鞭也挨了,夫人就留下这一个孩子,您当真忍心让她没了这世上最后的骨血?”

 

陵子胤抓着鞭子,看着昏倒在地的陵越,一腔话涌到心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一阵腥甜哽在喉头,他垂着头平复了下气息,无言了半晌,只轻声说了句“都出去……”他跌坐在大椅里,只觉得抓鞭子的那只手疼的厉害,他松开一看,竟是因为自己握得太紧,掌心微微透出血来。他又叹气,把桌上的画折了又折,齐整的放到火盆子里烧了。

 

 

这天夜里陵越醒后,发现自己人已在松软的被榻上,只是周身疼得厉害,动弹不得。他自幼便怕黑,故屋子里总留着灯。他睁开眼,愣愣地盯着烛火在对面墙上放大的影子。

 

窗子传来几声响动,有人正试图翻进屋子,陵越警惕起来,竖起耳朵听。只听来人步伐笨重,不像个会武的,又听那人哎哟一声,已听出是谁,陵越松了一口气,随即立刻把眼睛闭紧假寐起来。

 

这可是个麻烦精。

 

果不其然,来人近前,一见他的样子便先幸灾乐祸的大笑一通,笑罢了还打开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的对紧闭着眼睛的陵越扇风。“越越,越越……”他拉长声音,音调里掺了糖似的,故意腻歪的叫喊。趴在床上的人果然被叫的烦了,睁开眼怒视着他,“方兰生,别闹了!”

 

方兰生见陵越两道剑眉拧得紧,忙见好就收的收起折扇,随手拉过床边一张矮凳,安置了下来。“又被你爹打啦?”他边说边掀被褥看陵越背上缠绕的白纱布,“啧啧,打得不轻呀,该蜕皮了都。”

 

 

陵越不理他。

 

方兰生又啧啧两声,这回掏出了扇子,自顾自说下去,“你以为我闲的慌呀这大半夜的,这不有人让我给你送药来着吗?”他看陵越无动于衷的样子,叹一声道:“哎哟我那痴心错付的傻妹子唷。”

 

陵越闻言抬头,动了动嘴皮子,想说些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方兰生起身,放了个白瓷的瓶子在桌上,就转身笨拙的翻窗去了,一边翻一边内心咒骂陵越那个禁止和自己来往的爹。哼!开妓院怎么了?等哪天小爷飞黄腾达了非开一家到陵府对门,膈应不死你!

 

方兰生今天倒是来去如风,一点也不磨叽腻歪。陵越盯着茶几上的白瓷瓶子想。

 

过了一阵,虽仍旧疼着,陵越也渐渐有了倦意。

 

有人进来了,这次陵越却睁不开眼睛,身体如同坠入梦境般沉重,有人小心翼翼地拆了他身上的纱布,用清凉的药膏在他背上涂抹。陵越努力想看清是谁,结果只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手背,上面布满了被火烧过后的疤。

 

是他。

 

陵越昏睡过去。

 

第二日下人来伺候陵越梳洗时,拿了桌上的瓷瓶正要收起,陵越抬头见了,让她停下,她手里拿着一黑一白的两个瓷瓶,略有些错愕的看向自家少爷。

 

“我是说,把黑瓶子留下。”陵越说道,眼里的不耐烦一闪而过。

 

新来的侍婢瞧出了那一丝不耐,赶紧把对俊秀少爷的些娇羞小儿女情态放下,递过了药瓶,安静的退下了。

 

背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陵越挣扎着翻身坐起,他拿起那瓶镀着金漆的药仔细端详着,一只龙舞着爪子和他对视。

 

又是那个人。

 

陵越倚在床边,盯着几支下人折的寒梅出神。

 

不过堪堪过了一刻钟罢了,前院突然一片人声和混杂的脚步声,动静不小。

 

陵越正想唤人进来问问,已有两个家仆匆匆地跑了进来,“少爷,圣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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